与生物多样性保护相依存的扶贫工程
八月和十二月在熊猫栖息地穿梭不停,从最南端的凉山一直到岷山的最北部,加在一起去了30个熊猫保护区,造访了不少社区。发现,除了金山银山就是绿水青山这项环保事业外,另外一项工程更加如火如荼,它叫扶贫攻坚战。
冬日的凉山-李彬彬
凉山的孩子
有一个死线,是2020年。作为做保护的人,一直以为最大的事情是爱知目标,全球保护17%的陆地生态系统和10%的海洋生态系统。却不想,在偏远的山区,重点是2020年前要全面脱贫,不能有一户掉下。
为了能在2020年前把管辖范围内所有的家庭引上非贫困的道路,各地方的人都感觉拼了。每个人分包到户,有自己的专门扶贫对象,没事儿就去人家家里坐坐,甚至驻扎在村里,见扶贫户比见自己父母都勤。刚开始是帮忙算账,到底一家人每年每人能赚多少钱。这些扶贫人员填表和细分收入的能力,已经堪比农业经济研究人员,每项怎么计算如何归类,一一可以背诵出来。接下来是帮忙解决问题,这脱贫问题慢慢变成怎么建房、买家电、建猪圈,甚至有的还要帮忙打扫卫生,屋前屋后蜘蛛网不能有,地不能脏。听着没办法干自己本职工作,要经常去村里扶贫的政府人员的叙述,突然有种免费保姆上门的感觉。
凉山村庄、农户家里
然而,这些都只是表面问题,真正令人担忧的是这些扶贫户的变化和村内关系的变动。
贫困与否取决于一条线,定这条线的时候是否依据充足,适合当地情况?确定谁是贫困户的时候是否如现在工作一般认真数据清晰?比这条线高出几十块钱的人真的就不贫困了么?然而大部分地区死攻这条线,且不说用尽何种方法加加减减挪上这条线,但是这条线人为造成了一条鸿沟,线这面的贫困户政策铺天盖地,他们开始习惯伸手要补助要扶持要更多的政策,线那面的人心里酸的像葡萄一样,就像被遗弃的孩子,无人问津,每年多收入几十块钱,结果什么政策也享受不到。一面热火朝天人越来越刁钻依赖,一面红了眼抱怨嫉恨连连。也许最终全体奔了小康,也同时催生出了一大批靠伸手要活路的成年巨婴,还有分崩离析的社会结构。
更让我们这些做保护的人忧虑的是,为了脱贫各地穷尽所能奋不顾身的时候,可能忘了自己最大的资本,忘了那绿水青山,忽略了生态扶贫的可能性。
四川贫困重点地区是凉山,各个单位都参与其中, 不论干部与否,全部动员,岗位也许在医院、在检察机关、在以前从没和扶贫打过交道的各类机构部门。当我们在凉山考察某个熊猫保护区的时候,恰巧遇到了远从西昌为扶贫而来驻扎这里三年的工作人员。
中午只有村政府才有饭吃,外面没有饭馆。12月的凉山阴冷无比,屋里没有阳光,成了冰冻的中心。好不容易等到饭菜做好,依依不舍外面的阳光,凑在桌子上聊起了相互的工作。当说到怎么帮助保护区里的人民脱离贫困的时候,这些人一下子跳出刚才对于孤单生活不便的抱怨,兴致勃勃地说起最近的工作。“这里真没什么可以发展的,不过高速公路要建,会开一个出口在附近,到时候这里的农产品就可以运出来了。”暗暗点头,觉得交通不便确实是影响了这里的发展。“我们还准备帮着农民发展畜牧业,养猪养牛!”听到这句,一口青菜汤差点喷了出来。另外一个保护区也说,已经买了40头牛,发给了老乡。看着这些干劲十足的人,一盆冷水,犹豫了很久要不要泼出来。只能不带感情淡淡的说,“我们来这里主要是来研究放牧对于生态环境的影响,在保护区及周边发展畜牧业得谨慎。”
无处不在的家畜,包括保护区里。虽然一些保护区已经开始整顿,但是涉及到老百姓生计,变成了一个难题。
扶贫不易,但是很多地方又开始重新大力推行有可能破坏环境根基的生产活动,却让人担忧。山区很多地方畜牧业非常粗放,政府只是鼓励,给贷款給送牲畜,但是对于怎么养却没有投入。因此,送来的家畜很多就还是按照传统方式散养着,数目增长缓慢,但是在野外却不停干扰着正常生态系统的运行。一些野生动物物种的分布和习性会因家畜的到来而发生重大的变化,比如熊猫。在我们研究的一些地方,因为散养的牛马大面积啃食竹子,导致竹林大面积退化,更导致熊猫被迫移动到更高更陡的边缘栖息地,超过1/3的大熊猫栖息地退化甚至消失。
着急脱了贫,会不会伤了本?发展了不可持续的产业,结果破坏了生态环境,破坏了帮助防御自然灾害的屏障、在气候变化下提供稳定性的缓冲,破坏了可以提供干净水、空气的免费净化服务、破坏了以后可以吸引游客前来的山水湖河。疲于应付各种检查,却可能忽略了绿水金山就是金山银山更深层次的意义,忽略了把扶贫和环境保护结合打出生态扶贫组合技的可能性。
隐藏在凉山未受人类太多干扰的美景
没有万能解药,也没有对所有地方都可行的出路。问题是共通的,但解决方案一定是因地制宜的。
比如发展旅游,走过的所有地方,大家都在问,怎么能更好发展旅游?在不让搞开发建设的生态红线内、重点生态保护区域内,如何为当地发展谋出路,不少地方看向了旅游。然而,很多人只看到了旅游的单一方式,大人流量。但是这种旅游方式只适用于某些地区,有特殊的地质景观、人文特色并且有较大的承载量,但是大部分地区,说实在的,真不具备这种条件。与其想成为九寨沟、张家界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还是踏踏实实的做适合自己的旅游业。农家乐、民宿、深度自然体验、自然教育基地、自驾旅游路线、户外攀岩徒步路线,这些看似小众的旅游方法,往往更能发挥当地特色、带动当地大部分百姓一起参与、避免高成本高风险高债务率的基础建设投入,更灵活的应对市场变化。而这一切,取决于是否真的了解自家门前的生态环境特色在哪里,把发展扩大到开矿种植养殖这些传统经济来源之外。
而对于生物多样性的理解和保护,可以为扶贫打开新的思路。或许,之前一些地方久陷贫困,是因为我们对于自然资源的理解过于狭窄,对于利用的方式过于粗暴简单,对于生态保护只是对立而没有变成解决措施的来源。
凉山露营
短时间内的脱贫也许在一些地方可行,因为这些地方长期致贫的原因比较单一且主要来自外部条件的限制,在大环境有利的条件下很容易解决,比如政府以前关注度少、没有政策扶持、交通不便等。但很多时候,贫困的原因却比较复杂,尤其是当这其中夹杂了人内部的因素时。
他们的生活状态来自于长期经济文化社会的交互作用,这样的生活也许在我们看来是落后、贫穷、甚至“龌龊”的。他们是否想寻求改变?如果不想,是因为长期陷于无指望的漩涡而丧失了改变的动力,还是因为他们的追求根本就和我们不一样。到底一个地方的人们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到底有多少是因为历史原因资源受限而导致的短视与踯躅不前,有多少是因为他们对于生活与未来的定义无法与主流社会相融合而导致的差异?或许在齐头并进的时下,需要多听听他们的声音,毕竟,生活是他们的,“帮”的了一时,帮不了一世,只有他们自己的认可和上心,才是维系改变的动力。
后记
做着保护研究,很多时候要思考的其实是社会问题、发展的问题,在坚持保护生物性和生态系统完整的前提下,其实也在寻找着共赢的方法。全球来看,生物多样性分布最丰富的地区也是贫困人口聚集的地方,保护这些地方不仅涉及了科学性,同时也涉及了公平性的问题,涉及了生态系统服务上下游权利与义务的问题,涉及了利益分配的问题。可以泛泛而谈未来走向,但是真是落到实地去解决,则需要严谨的科学基础、大胆创新的政策、灵活的市场机制,最重要的需要有这样想法的人来推动。很多时候别人问我做的研究是什么,有时候会说是保护地,有时候会说是熊猫,可能现在更为明确一点,是基于自然的解决方案(nature-based solution),通过保护自然和有效管理自然资源,来解决社会环境挑战。
贫困人口分布图。颜色越深,贫困人口比例越大。来源:Elvidge et al., 2009
生物多样性(脊椎动物)分布图。来源:biodiversitymapping.org
YoungConservationi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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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彬彬,昆山杜克大学环境科学助理教授,美国杜克大学保护生物学博士,毕业于北京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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